2009年8月17日 星期一

恩仇的彼岸 (中) 菊池 寬 原作 吳昭新 翻譯

恩仇的彼岸 (中)
菊池 寬 原作 吳昭新 翻譯  
 
(三)
二十多里的路,市九郎不分山野只是拼命地跑,約在第二天的中午過後不久,跑進了美濃國大垣村的淨願寺。他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指向這個寺院。他在遁走的途中,偶然來到了這個寺院的前面時,他惑亂、懺悔的心,突然萌生出是否可依靠宗教的光明得救的念頭。
這個寺院是管理美濃一帶真言宗(日本佛教宗派之一)的僧錄(地方禪宗寺院的管理之職)。求救現往明遍大德衲上人表示懺悔之誠意,上人究竟沒有放棄這個萬惡不赦的大罪人,阻止了市九郎想要向有關當局自首的意念說:「做了重重惡業的你,要由當局殺頭示眾,接受現世的回報也是一法,但是這樣就要未來永恆接受焦熱地獄的苦難,那就不如皈依佛教,為濟度眾生,捨棄生命救眾人,同時拯救自身也是要緊」,這樣教化了他。
市九郎聽從上人的話,更讓懺悔之火燋爛了心,當場就決定出家之意。他藉上人之助出家做僧侶,法號叫做「了海」,一意認真辛苦佛道的修行,因道心勇猛,只有半年不到的修行,佛道之修行比冰霜還要皎潔,早上專心修三密的行法,傍晚不離祕密念佛的安座,二行彬彬,豁然智度之心萌出,終成為眾人佩服的善知識。他自覺道心已定,絕不會動搖,獲得善師的允准,發起了救濟眾人的宏願,到諸國行雲流水,行腳僧之旅。
出了美濃之國,首先向京洛之地走去。他覺得自己殺了一些人,即使是外貌變成了僧侶,還想要活下去卻是心中的一樁苦差事。想為眾人粉身碎骨,如能償還自己罪孽的萬分之一也好。尤其想到自己在木曾山中為難了行人旅客,覺得對路上的旅客有永遠償不完的心理負擔。
當坐著或躺下,沒有不為別人著想的時候。在路上看到有困難的路人時,他就拉他們的手,推他們的腰,幫助他們的行程,有時也背負為病所苦的老幼,走數里遠的路程還不以為遠的事。當遠離大街道的村道的橋,有破壞的情形時,他就自己搬運砂石來給修補,看到道路破壞時,就自己搬沙土來給修補,如此從畿內(日本京都附近之國,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摂津等五国)到中國地方(日本本州西部、岡山・広島・山口・島根・鳥取等五県)一直煞費苦心,心想積善根,可是想到自己一次次所做的罪惡比天還要高,所積善根比地還要低的時候,他才倍感半生所做的惡業之深。市九郎知道了他那些小的善根無法補償自己的罪惡時,心裡充滿悲傷和無望。
當在旅次中醒過來,想到自己做這些微小的償還在貪生時,覺得自己是真沒有用的傢伙,真地想過以自殺來做了斷。當每一次有這樣的念頭時,就祈禱能激起大無畏的勇氣,做出救濟眾人的大事的機緣。
是享保九年(公元1724年,日本德川幕府第8代將軍德川吉宗執政時代)的秋天的事。他從赤間關到小倉,拜過豐前之國宇左八幡宮(
大分縣宇佐市的神社,據稱是全國四萬四千個?八幡神社之總社)後,從山國溪逆流而上,想參拜耆闍崛山羅漢寺,從四日市向南,走過茫茫赤土的野草地,一直沿著山國溪的溪谷走。
筑紫的秋天,每過一個驛站越加深,在雜木的森林裡櫨樹紅爛,田野中稻穀遍地金黃,在農家的屋簷下,附近出名的柿子連連不斷像深紅的珠子。
那是進入八月後不久的事情。他右邊看著因秋天晨光而閃亮的山國溪清冽的流水,從三口越過佛阪的山路,將近中午時分抵達了桶田之驛站。是一所淒涼的驛站,吃了午餐後再沿著山國溪向南走。出了桶田驛站,路又沿著山國溪,順著火山岩的河岸一直走去。
市九郎在不好走的石頭路上靠著拐杖一步步走的時候,忽然在路旁看到,大概是附近的農夫吧,有四、五個人正在吵罵。當市九郎走近時,其中的一人眼尖看到了市九郎就說:
「哦,來得正好。是個慘死的可憐人。剛好路過也是緣分,請為死者做個祈禱吧」。  聽到是慘死時,想著是否就是為強盜所殺的旅人屍體。市九郎想起過去自己所作的惡業,為此一下子湧起悔恨之心,忽然兩腳都殭住了。
「看起來是溺水的死屍,但是有些皮肉破裂的地方,是怎麼一回事呢?」市九郎這樣吞吞吐吐地問了。
其中的一個人說:「出家人看來是旅人所以不知道,順著這個溪上去約半町(距離單位,一町 ﹦109公尺)的地方有一處叫做鎖渡的險要。是山國溪谷最危險的難關,是南北往來的人馬全都會面臨的艱危的地方,這個男子是住在這條溪上流柿阪鄉的馬夫,今天早上在過鎖渡的半路上馬匹突然發狂,從五丈高的地方栽落下去,就是你所看到的慘死的樣子。」
「說到鎖渡,是常常聽說的險要,這樣的慘事是時常的嗎?」市九郎看著死屍難過地問道。
「一年總有三、四人,多的時候會有十多人遇上沒想到的倒楣,是無比的險要,即使風吹雨打致使棧橋朽了斷了,也很難修理」,一邊回答,農夫們已開始處理死屍。
市九郎給這不幸的罹難者念了一會兒經之後,快步趕向鎖渡。要到那兒剩下不到100公尺路。一看,溪的左邊有一座粗獷聳立的山,在臨近山國溪的地方削成近十丈的絕壁,顯露出多處灰白色凹凸不平的山腹。山國溪的水流,像被絕壁所吸附靠近,沖洗絕壁的底部,形成深綠色的漩渦。他想,村民們所說的鎖渡應該是這裡吧。路在絕壁處就斷了,而在絕壁的半腰有用鎖鏈連在一起的松、杉等樹的圓木棧道搖搖欲墮地連著。當俯瞰五丈多下面的水流,仰頭看到十丈多的絕壁,從頭上壓下來的時候,即使不是軟弱的婦女,沒有不魂飛魄散的道理。
當市九郎緊抓著岩壁,踩緊顫抖的腳,好不容易才過完那絕壁,回頭一望的那一剎那,突然市九郎的心上勃然萌生大誓願。
他積存的贖罪作為太微不足道了,因此他一直祈願能碰上試煉自己精進勇猛之氣的艱難事業。當現在目睹行人遇到艱難,一年奪走將近十人生命的險要時,他心內勃然萌生捨命除去這險要的念頭,也是不無道理的。是想把300多公尺長的絕壁掘通,這一誓願浮現在他心內。
市九郎想,自己所追求的東西好不容易才在這裡尋到。想到一年能救十人,十年就一百人,經過了百年、千年就能救千萬人的生命,這麼一決心,他就馬上著手行動。
從那一天開始,住在羅漢寺的睡房,沿著山國溪的各村莊勸化,徵求開鑿隧道大業的捐款。可是,沒有人願意聽信這個來歷不明的流浪僧人的話。
「想要把超過三百多公尺的大磐石打穿的狂人啊,哈哈哈」,這樣嘲笑的人還好,其中也有,「是一個大騙子啊,拿針管窺天的說法做幌子,想搜刮錢財的大騙子」,用這樣做法對市九郎的勸說,加以迫害的人。市九郎足足有十天的時間,努力做勸進但終歸徒勞,當他知道沒有人聽得進去的時候,他憤然決心,要獨力完成這大工程。
他拿到了石工所用的鎚子和鑿子,毅然站在這大絕壁的一端,那簡直是一幅誇張的諷刺畫。雖然說是脆弱的火山岩,儼然聳立在溪旁蜿蜒的大絕壁,市九郎竟想以一個人的力量打穿。
「終於瘋狂了!」這樣,行人指著市九郎嘲笑。
但是,市九郎並沒有屈服。在山國溪的清流沐浴,向觀世音菩薩祈求,以渾身的力量打下了第一鎚。隨著,只有兩、三片碎片飛散。但是,再次使力打下第二鎚,也只有兩、三片小塊,從巨大、無限大的大塊分離開來。第三、第四、第五,這樣市九郎拼命地一鎚一鎚打下去。
覺得肚子餓的時候,就在附近的村莊托缽,肚子飽了就再向絕壁揮下了鎚子。當起懈怠之心,只誦真言以振起勇猛之心。一天、兩天、三天,市九郎的努力繼續沒有間斷。旅人每每通過旁邊時,送以嘲笑聲。但是市九郎的心不會為此而有些許緩慢。聽到嘲笑的聲時,他就更加使力於持鎚子的手。
不久,為了避雨露,在近絕壁的地方蓋了一木屋。早上打山國溪的溪水輝映星光的時分就起床,到黃昏時溪流的回音清澈傳遞到靜寂的天地,從無間斷。但是過路的人仍然沒有停止嘲笑之言辭。
說:「不知量力的狂人」,沒有將市九郎的努力放在眼裡。
市九郎一心一意揮著鎚子。只要揮動著鎚子,他的心就不再有任何雜念,殺過人的悔恨也沒有了。祈求生在極樂世界的意願也沒有了,有的只是晴朗的精進之心。他覺得出家以後每夜睡醒後苦惱他的對於自己惡業的記憶,一天比一天淡薄下去。他越來越鼓起勇猛之心,只顧專心地揮動鎚子。
新的一年來了。春天來了,夏天來了,很快過了一年。市九郎的努力沒有白費,大絕壁的一端,穿鑿了一個有一丈深的大洞穴。那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洞穴,明顯地,留住了市九郎強烈意志的最初的爪痕,但是附近村莊的人們又嘲笑了市九郎。
「看看吧!瘋狂的和尚鑿開了那麼多啊!掙扎了一年才那麼多……」,這樣嘲笑。但是,市九郎看到自己所開鑿的洞穴,高興得幾乎要流出眼淚。那即使是很淺,確是自己精進的力量表現出來的具體成績。市九郎,年又一年更振奮起來。夜晚在漆黑的黑暗中,白天坐在一樣是幽暗的洞穴中,只把右手瘋狂似的揮動著。對於市九郎,只有揮動右手是他的宗教生活的一切。
洞外太陽高照,明月高懸,下大雨,刮大風,但是洞穴中,只有不間斷的鎚子的聲音而已。
到了第二年的年底,村人的嘲笑還是沒有停下來,但是已不成聲了。只是看到了市九郎的身影時,彼此看著竊笑而已。可是,又過了一年,市九郎的鎚聲跟山國溪的水聲一樣,仍然不斷地響著。村裡的人們不再講什麼了。他們嗤笑的表情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驚異。市九郎因沒有梳頭,頭髮不覺已長得覆蓋到雙肩,因沒有洗澡,滿身是污垢,簡直不像一個人。但是,他在自己所開鑿的洞穴中,像一隻野獸般蠢動著,瘋狂似的不斷地揮動著那鎚子。
村人的驚異,不知什麼時候已變成同情。市九郎想偷閒出去托缽的時候,在洞穴的出口,常常看到沒有預期的一碗齋飯。因為這樣,市九郎更能節省出外托缽的時間,來面向絕壁。
到了第四年的年底,市九郎所開鑿的洞穴已有五丈深,但比起超過三百多公尺的絕壁時,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村人們雖然驚嘆市九郎的熱心,但是至今還是沒有一個人,要跟他合力做這明顯是白費工的工作。市九郎還是只能單獨一個人,持續他的努力。但是,對於穿鑿的工作已經開竅的市九郎,除了揮動那鎚子以外,什麼念頭都沒有了。他一個人一心一意地進行開鑿。洞外,春去秋來,四季物換星移,洞中,只有鎚子不斷的響聲。
「是一個可憐的和尚,大概是瘋狂了吧,要把那大磐石鑿開,不知道鑿開不到十分之一,自己的生命就沒了」,這樣,行人開始替市九郎悲歎,必然會落空的努力。可是,過了一年、兩年,剛好是第九年的年終,已經開鑿了從洞口算起有約40公尺深。
桶田鄉的居民此刻才注意到,市九郎事業的可行性。一個瘦小的乞丐和尚,用九年的時間能夠開鑿成這樣,如果增加人數,加以歲月要穿過這大絕壁並不是不可思議的想法,在村民的心上漸漸產生了信心。九年前大夥兒排斥市九郎的勸進的沿著山國溪的七鄉的村民,這一次倒是自動加入開鑿的捐款。為了幫助市九郎的事業,雇用了數名石工,市九郎已不是孤獨的人了。向石壁打下的鎚聲勇猛又熱鬧,從洞穴中一聲聲傳出來。
但是,到了第二年村民們再測量工程的進度時,發現還不到絕壁的四分之一深時,村民們再次發出失望疑惑的聲音。
「即使增加人數,也是很不容易成功的工程,到底還是給了海和尚騙了,花了不必要的費用。」,這樣他們對於遲遲沒有進展的工程,不知不覺產生了厭倦。市九郎又不得不變成孤獨一個人了。他發覺在自己旁邊揮動鎚子的人一個個減少,最後連一個人都沒有了。但他絕不去追離去的人,默默地,自己一個人繼續揮動他的鎚子。
村人的注意已完全離開了市九郎。尤其洞穴開得越深,在洞穴的深處揮動鎚子的市九郎的身影,越遠離了行人的視界。人們遙望在黑暗的洞穴深處,疑惑地說:「了海還在做嗎?」,最後連這樣的關心也漸漸消退了,市九郎的存在簡直要從村民們的腦海中消失了。但,如市九郎的存在對於村人不發生關係一樣,村人的存在對於市九郎也是如此,對於他而言,只有眼前大岩壁的存在而已。
可是,自市九郎端坐在洞穴中已過了足足十年以上,他一直坐在暗濕的冰冷石頭上,因此臉色蒼白,雙目塌陷,瘦骨嶙峋,簡直是不像活在這世上的人。但是,在市九郎的心裡,不退縮的勇猛心一直燃燒著,除了開穿前進之一念之外,什麼都沒有。一分、一寸,岩壁被削取時,他發出了歡喜之叫聲。
市九郎被單獨一個人留下來後又經過了三年,這時,村人的注意再一次回到市九郎的身上。他們只為好奇心測量洞穴的深度時,全長65間(117公尺),在面向溪的岩壁也開了一個採光的窗,很清楚的是,已經,這大岩壁的三分之一,主要是市九郎一個人的瘦臂所開鑿完成。
他們再次睜開了驚異的眼睛,他們為過去他們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恥。眾人對市九郎的尊崇之心,再次在他們的心中復活。不久,捐獻請來的,將近十人的石工的鎚擊聲,再次跟市九郎的鎚聲和諧在一起。又過了一年,當一年的日子經過時,村民們又不知不覺中,對於希望渺茫的花費開始懊悔。  因捐獻參與的工人,在不覺中,一個個減少了,最後只有市九郎的鎚聲響徹在洞穴裡的黑暗。不論旁邊有沒有人,並沒有讓市九郎揮動鎚子的力量,有所不同。他像一具機械,以渾身的力量舉起鎚子,再以渾身的力量打下去。他連自身的事情都忘了,殺死主人的事、幹強盜的事、殺人的事,一切的一切都漸漸地從他的記憶裡消失。又經過了一年、兩年。至誠所至之處,他瘦弱的腕臂,堅強不屈如鐵。剛好是第十八年的年終,他不知不覺中,已經穿鑿岩壁之二分之一了。村人們看到這可怕的奇蹟,已經一點兒都不再懷疑市九郎的工作了。他們深以前兩次的懈怠為恥,七鄉的人們竭誠合力,開始一起援助市九郎。那一年中津藩(諸侯之一)的區長巡視到此,對市九郎讚賞有加。從鄰近的村莊招集了近三十人的石工,工程就如焚燒枯葉般的快速展開。
人們對老邁殘弱,不忍卒睹的市九郎說:「到此,就請你統領石工們,不必你再親自揮動鎚子吧」,對市九郎這樣勸告,但市九郎堅決不答應,他好像是在想,如要倒下去的話也要握著鎚子。他好像不知旁邊有三十個石工在工作,忘寢廢食,捨命盡力,跟先前一點都沒有絲毫改變。
大家勸市九郎休息也不無道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繼續坐在日光照不到的岩壁深處,他的兩腳為了長期端坐而傷害,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已不能屈伸了。他只為了一點點步行,都需要依靠拐杖,並且因為長期在黑暗中不見日光,又因不斷飛散到身邊的碎石片傷到眼睛吧,他的兩眼已朦朧失去光彩,甚至連四周的障礙都無法辨識了。 
雖然是絕不退卻的市九郎,也有哀痛逼近的老衰的心情。縱使沒有對身體生命的執著,只是深怕中途而倒,造成無可彌補的悔恨。
「再兩年的忍耐」,他為了想忘卻自身的衰老,在心裡這麼吶喊著,而拼命揮動鎚子。
以不可侵犯的大自然的威嚴,擋在市九郎前面的岩壁,已被一個衰殘的老乞丐和尚的手臂所鑿穿,穿過其山腰的洞穴,宛如有生命似的,一路將要貫穿其核心。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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