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仇的彼岸 (上)
菊池 寬 原作; 吳 昭新 華語譯
(一)
市九郎沒有把主人砍過來的大刀接得好,在左邊臉頰,一直到下顎邊,雖然是輕傷,卻挨了一刀。自己的罪 ─ 即使是對方挑逗的,跟主人的寵妾有了不正當的戀情,意識到自己的致命之罪的市九郎,對主人高舉的大刀,認為是必定來的懲罰,即使盡力避開其刀尖,但絲毫無反抗的意思。因此,儘量主人大聲責罵不義而砍過來時,只把身邊的燭臺當作及時的武器來避開主人的銳利的刀尖。
即使是快五十歲了,對筋骨還是堅實的主人不斷地砍下來的大刀不得做反擊的悲哀,致使他不自覺地漏接了一刀,而在左頰上挨了第一刀,但是,一旦看到了血,市九郎的心立刻就變了。他能分辨是非的心胸,像挨了鬥牛者一槍的公牛似的變狂暴了。想到橫豎要死,已經沒有了社會,也沒有了主僕之分。將一直以為是主人的對方,看成只不過是正在威脅自己生命的一隻動物,── 況且只是一隻兇惡的動物,他奮然轉變為攻擊的姿勢。
他叫了一聲「哦」,就把拿在手裡的燭台,朝向對方的臉丟過去。看市九郎只做為防禦的防衛,有些不把他看在眼裡的主人三郎兵衛,漏接了突然丟過來的燭台,而蠟盤的一角重重地傷了他的右眼。市九郎在對方稍微蹣跚的空隙,拔出短刀就撲向對方。「這個傢伙,要反抗嗎!」三郎兵衛狂怒了。市九郎沒有出聲,見機出擊。主人的三尺的大刀和市九郎的短刀激烈地接觸了兩、三次。
主僕兩人拼命過招了十多招時,有幾次主人的大刀的刀尖劃過了低矮的天花板,差一點失去了操刀的自由。市九郎就抓住了機會攻擊。主人警覺到吃虧,想出去戶外比較有自由發揮的空間而後退了兩、三步來到外面走廊。這時市九郎,更想乘機攻擊,主人生氣了「欸」一聲砍下去,可是因為太生氣了,這一刀不幸砍入了走廊和房間之間的門楣上達兩、三寸深。
「糟糕」,當三郎兵衛想拔出大刀時,市九郎向前一步,在主人的腰際狠狠地掃過一刀。
對方倒了下去的一瞬間,市九郎也清醒過來。一直興奮而朦朧的意識,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他馬上發覺自己已犯了殺死主人的滔天大罪,就因後悔和恐怖而癱瘓在地上。
夜已過初更。正房和僕人房相隔有一段距離,因此主僕兩人的恐怖的格鬥,除了住在正房的女僕外,好像還沒有人知道。那些女僕們被這激烈的格鬥嚇壞了,都躲在一個房間,只有在那裡不住地顫抖著。
市九郎掉入深沈的悔恨。雖然是一個放蕩無賴的年輕武士,倒沒有做過可稱為壞事的惡行。何況根本就沒有想到竟然會做出擺在八逆(八大罪)之首位的殺害主人重罪。他緊握著血淋淋的短刀。當因跟主人的愛妾通慇懃,而為此正要接受懲罰時,反而殺死了主人,怎麼想對他都不會有好處。他不理睬還在抽動的主人的屍體,默默地堅定要自殺的決心。就在那時,從隔壁房間,傳出似乎從重大的壓迫逃出來的聲音。
「真的!真擔心不知道會怎樣。一直屏息躲在屏風後面偷看著,想著當你被剖成兩半後,接著可能是我。不過巧得很,既然如此,一刻都不能再猶豫了,把所有的錢財搜刮起來逃亡吧。好像男僕們都還沒有發覺,要逃就趁現在。奶媽和女傭他們好像在廚房那邊發抖,我去教他們不要慌張驚惶。快!你去把所有的錢財都搜出來」,說話的聲音確實有些顫抖,可是,似乎將那顫抖,以女性的倔強的固執抑制著,勉強裝出無所謂的模樣。
市九郎 ─ 這時已完全失去了自己特有動機的市九郎,一聽到女子的聲音,好像突然甦醒過來的模樣,又生動起來了。他,與其說是以自己的意志動起來,毋寧說是好像依靠女子的意志在動作的傀儡似的站立起來,把手伸向放在屋子裡的桐木矮櫃。然後,在白皙的桐木紋理上邊留下血腥的手印,邊開始在抽屜裡到處搜尋。可是,在女子 ─ 主人的愛妾的阿弓回來之前,市九郎只找到一個二朱銀(貨幣,8枚等於金幣1両)的五兩包(放五兩金幣的錢包) 而已。當阿弓從廚房轉回來,一看到那錢包就說:「那些小錢有什麼用」,就自個兒亂翻抽屜裡面。最後連鎧甲櫃裡面都找過了,但連一個小判(一兩金幣)都沒有找出來。只好將看來值錢的衣服類、印籠(藥袋)很快地用大包巾包裹起來。
這樣,這一對姦夫姦婦,從旗本(日本江戶時代能謁見將軍的幕府高級武士)中川三郎兵衛在淺草田原町的住宅出來時,正是安永三年(公元1774年)的初秋。留下當時三歲的三郎兵衛的獨子實之助,不知道父親的慘死,安詳地睡在奶媽的懷抱裡。
(二)
市九郎和阿弓自從江戶(東京)逃跑後特地避開東海道(江戸時代之五街道之一。從江戸沿太平洋岸至京都的道路)躲避眾人耳目,從東山道(日本的中部、関東、東北的山地)朝向上方(京都)走。市九郎因殺主之罪,一直受良心的苛責。可是茶室的女傭出身的不要臉的阿弓,當市九郎稍微有沈悶之表情時就說:「既然成了殺人犯,再怎麼想不開都沒有用了。泰然自若在社會上愉快地過活才聰明啊」這樣早晚不時地對市九郎的心情予以鞭策。可是從信州(信濃,長野縣)到達藪原之驛站時,兩個人的路費已剩下不到一百錢了。當兩人變窮時就不得不做壞事了。最初這樣男女的組合以做仙人跳為業是最容易不過的。這樣在從信州到尾州(愛知縣西部)的各驛站,在來往的商人百姓中奪取他們的路費。起初因女人的強力教唆,偶然開始做壞事的市九郎,漸漸開始嚐到做壞事的興趣。對於浪人(無主武士)裝扮的市九郎,被害的商人和百姓雖然被奪取了金錢,倒是還相當地順從。 做壞事漸漸上道的市九郎,從仙人跳開始到更簡單的、不麻煩的勒索,最後連殺人強盜都當做正當的工作。
他自然而然地在從信濃到木曾(長野縣木曾川上游)的鳥居峠(峠:山路的最高處。古時常有茶店供旅人休息)定居下來。白天開茶店,晚上則以強盜為業。
他對這樣的生活已經變成一點都毫不躊躇,也不會感到有絲毫不安。專找看起來帶有巨款的旅客做目標下手,殺害了之後巧妙地處理屍體。一年做三、四次這樣的罪惡勾當,他就能夠輕鬆支撐一年的生活。
那是從他自江戶出走之後第三年的春天,因參勤交代(德川幕府令諸侯定期住在江戶的制度,一年在江戶,一年在本國)的北國大名(北方的諸侯)的行列連續通過兩次,木曾街道的旅店,呈現近來少有的熱鬧。尤其最近以信州開始從越後、越中來的要到伊勢神宮(在三重縣。神宮是祭祀日本皇室的祖神天照大神的內宮和祭祀產業的守護神豐受大神的外宮的總稱。)參拜的旅客絡繹於街道上。其中有很多旅客到京都後再到大阪延伸其遊山之旅。市九郎正想著把他們其中兩三個人弄倒後獲得那一年的生活費。
是在木曾街道,夾在杉樹、檜木開花的山櫻開始落花的黃昏時的事情。市九郎的店裡來了男女二人為伴的旅客,顯然是一對夫妻。男的看來已過三十歲,女的差不多是二十三、四歲的模樣。似乎是沒有帶僕人,出來做輕鬆旅遊的信州的富農的年輕夫妻的模樣。
市九郎看到他們倆的穿著,就打算是否要把這兩個人做為今年的犧牲者。
「要到藪原的驛站,應該不會太遠了吧?」這麼說著,男的在市九郎的店前面,想把草鞋的繩帶重新紮好。在市九郎正想回答之前,阿弓從廚房邊走邊回答說:「沒錯,再過這個山路頂下去不到一半路程就到了。請慢慢休息後再出發吧」。市九郎聽到阿弓的話就知道阿弓正在暗示他,已經想好的可怕的計畫。
到藪原驛站還有兩里以上的路程,卻把它說成很輕鬆的樣子,讓旅客鬆懈警覺,趁他們的旅程進入夜晚時,超捷徑在驛站的入口襲擊,這是市九郎慣用的手段。那男子聽到阿弓的話就說:
「這樣,來一杯茶吧」,這樣說。這就掉進了他們的第一個陷阱。女的邊解開斗笠的帶子,靠近丈夫的旁邊坐下來。
他們在這裡大約待了一小時,回復了爬過山路頂端的疲倦以後,付了錢,朝著已籠罩紫色暮色的小木曾的河谷走下鳥居山山路的頂端。
當兩人的身影不見時,阿弓立刻做了手勢。市九郎宛如追逐獵物的獵人,把短刀插在腰邊,拼命在兩人的後面急追。由大街道右折,轉入小道沿著木曾川河流,穿梭險峻的捷徑急速趕下去。
當市九郎到達藪原的有並排樹的路道時,春天的長日已經完全暗下來,十日的上弦月將要從木曾山的那邊升上來,木曾的山峰漂浮在稍白的月光中。
市九郎將身子隱藏在一叢丸葉柳之下,靜靜地等待著那一對夫婦的到來。他在心底下,不能不想到,要把在幸福中旅行的男女的生命,以不正當的手段奪取是何等的大罪惡。但是要把已著手開始做的事情在中途停下來,因阿弓的關係,不能光依照他的心意來做。他不願意讓這一對夫婦流血,想著能儘量使對方二話不說,就聽從自己的威脅就範,如果他們能把路費和衣服全都交出來就絕對不殺害他們。
當他的決心好不容易才定下來時,看到了從街道的那一邊,快步走近過來的男女。 兩人,因為從山路頂上的道路比想像的要遠的緣故吧,看來很疲倦的模樣,互相幫助,連話都不說一直趕過來。
當兩人走近丸葉柳的樹叢時,市九郎突然擋住在路中央,然後向他們拋出,以往好幾次說慣了的恐嚇的話。這時那男子好像是想要拼命了,把腰邊的小刀抽出來,把妻子庇護在身後,擺起姿勢來。市九郎意外地遭到了些微拒抗,但他提高嗓門喊叫說:「不,旅行的人,不要反抗白白丟了生命,我不想要你們的命,把錢財和衣服拿出來就走路!」。一直盯住他的臉,對方突然說:「呃!不是剛才山頂茶店的主人嗎?」,就捨命地衝過來。市九郎心想已無退路,既然自己的臉已經被記住了,想到為了自己的安全,已不能讓這對男女活著。
將對方拼命砍過來的刀巧妙地躲開,朝向對方的脖子猛砍了一刀。一看夥伴的女子,像失神般,蹲在路旁渾身顫抖著。市九郎不忍心殺死女的,但是他又想到了,不能以自己生命的危險來交換。 想趁殺死男子之後,殺氣正旺盛時下手,高舉大刀走近女的身邊。女的兩手合掌求饒。市九郎他被那眼睛注視時,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但他還是想不殺不行。這時市九郎的貪慾之心又想到,砍死這女子後,把女子穿的衣裳弄糟了就不值得。這麼一想,他就解下帶在腰邊的手巾,絞在女子的脖子上。
當市九郎殺死了這兩人之後,突然襲來一陣子殺人的恐怖感。連片刻都忍受不了,他立刻剝取兩人的胴卷(旅行時裝錢財的腰帶)和衣服,慌慌張張,急速拼命逃離那裡。雖然至今他已殺死十來個人,但是那些不是半白的老人、商人就是那一類的人們,從來沒有親自殺死過年輕的夫妻檔。
他帶著被良知深深苛責的心回到了家。跨進了家門後,就立刻把男女的衣服和金錢像骯髒的東西似的丟給阿弓。阿弓大大方方地檢點了錢財。錢財比想像的少,只有二十多兩而已。
阿弓拿起了女子的衣服說:「哦,是黃八丈(黃色底上有褐色格子、花紋的絲織布)的衣裳和紋縮緬(有花紋的泡泡紗)的襦袢(和服的內衣),但是這女的頭上的東西呢?怎麼了?」她回頭看了市九郎,用責備的口氣問。
「頭上的東西…」市九郎回答了一半。
「是啊!是頭上的東西。既然穿的是黃八丈和紋縮緬的衣裳,頭上戴的東西不可能是假的梳子和笄吧?剛才那女的拿下斗笠時,我已經悄悄地注意到了,是一對玳瑁,不會錯的」,阿弓以高傲的口氣說。連做夢也沒有想過自己殺的女子頭上飾物的市九郎,根本無法回答。
「你!難道是忘記摘下來了嗎?如果是玳瑁製的,一定值七、八兩喔。也不是剛出道的小偷,殺人為的是什麼?穿著那麼好的女子,殺了還沒有注意到頭上戴的東西,你什麼時候開始變成小偷了。怎會是這樣驚惶失措的小偷呢。說來看看!」,這樣阿弓高傲地對市九郎吵起來了。
因殺死兩個年輕男女的悔恨,難過至極的市九郎,女人的言辭深深地傷了他。他一點都不悔恨,做為一個盜賊忘記摘取頭上的飾物的失策或無能。自己因為想到殺死兩個人是壞事一件,所以要殺死時心情也不安,更完全忘記那女子頭上戴有值十兩以上的裝飾。市九郎現在也不會懊悔忘記這一件事的事實。雖然淪落強盜,為了利慾做了殺人的勾當,想到沒有像餓鬼一般,連對方的骨頭都要啃噬淨盡,市九郎自己還覺得稍稍心安。反過來,阿弓則跟自己同是女性的人慘遭殺害,看著連身上所穿的內衣,都被當做對殺戮者的貢物攤開在自己的眼前,竟還不知滿足的貪慾,甚至還會想到連十惡不赦的市九郎的眼睛都遺漏的頭上裝飾,想到這裡,市九郎對阿弓感到無法忍受的可憐無恥。
阿弓則一點都還未察覺,市九郎的心裡已起了這樣的激變,
「好吧!你!替我跑一趟。好不容易到手的東西,不必客氣吧」這麼說著,好像相信自己的說法很有道理,顯出自己完全勝利的表情。
但市九郎卻默然,一點都沒有回應。
「奇怪!說了你的不是,看來好像生氣了。真的,你不想去嗎?將近十兩的賺頭,想把它白白丟棄嗎?」,這樣好幾次,阿弓逼迫市九郎。
以往,對於阿弓的交代一向都是唯唯諾諾的市九郎,但是,此刻市九郎的心情正在激烈的動盪並陷入深思中,連阿弓的話也沒有聽見。
「怎麼說都不去吧。這麼著,我自己去跑一趟。是在什麼地方?還是老地方嗎?」,阿弓這麼說。
對於阿弓已經開始產生厭惡感的市九郎,反而高興,阿弓即使是片刻也好,能從自己的旁邊消失。
「何必再說,跟以往一樣,到藪原驛站前面的松樹林道呀」,市九郎不屑地說。
「好吧,我去跑一趟。還好有月亮,外面還算明亮…。真是,笨到這樣,不會吧。」這麼說著,阿弓拉上下襬,穿上草鞋就跑出去了。
市九郎看著阿弓的背影,覺得很可憐,心裡也很難過。看到為了要剝下死人的頭飾,睜大充滿著血絲的眼睛跑出去的女人的模樣,因為市九郎對那女人,曾經有過愛情,更覺得不得不從心底感覺到其無恥可憐。
況且自己在做壞事時,即使是很殘酷地在殺人、偷錢財時,因為自己在做這一事實常常成為不可思議的正當理由,很少感覺到做這種事的可憐無恥,但是一旦在旁邊,靜觀一個人做壞事時,那恐怖、可憐無恥,不可能不清清楚楚、徹徹底底映入市九郎的眼裡。
市九郎看到自己賭命得到的女人,竟然為了僅僅五兩或十兩的錢財,就丟棄了女性的一切優美柔情,像一隻撲向死屍的惡狼,思慕被殺死的女人的屍體跑去時,發覺片刻都不能再跟這一種女人生活在一起。這麼一想,自己至今所做的一切壞事一一浮現在腦裡,咬噬自己的心。
自己絞死的女人的眼睛、滿身血淋淋的做繭絲買賣的商人的呻吟的聲音、挨了一刀的老人的哀叫等等變成一團塊向市九郎襲擊過來。他一刻也好,想趕快從自己的過去逃離,更何況亟欲從自己的全部罪惡的萌芽的女人逃離。他毫不猶豫地站起來,把兩、三件衣服用大包巾包起來,把從剛才的男子盜取的胴卷當做暫時的路費放在懷中,也沒有做任何準備就跑出外頭。但是跑出約20公尺時,忽然想到自己所拿的金錢、衣服全部都是盜取的東西,就反彈似的跑回來,將衣服和金錢都狠狠地摔在自家的門檻上。為了避免跟阿弓相遇,選擇沒有路的地方沿著木曾川拼命地跑。並沒有什麼目的地,一心一意,只是想從自己的罪惡的巢穴,多一寸一尺也好,逃離得遠遠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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